“豪瑟并未真正捕捉到西班牙声音”

按照罗马尼约斯-Jose Romanillos在他书中的自述，他是1961年做了生平第一把吉他，接着做了十几年的“菜鸟”，一直在拷贝德国豪瑟一世的两支吉他：先是1949年的一支豪瑟，后来是1930年的一支豪瑟。正是他拷贝1930年豪瑟的那支吉他，1973年被布里姆买走并陪伴了布里姆12年。

虽然是西班牙人，但其实罗马尼约斯最初却是按照英国人写的一本吉他制作简介做琴的。一直到1970年代中期，他才接触到他视为宗师的老乡前辈托雷斯的吉他，并形容说那支托雷斯吉他发出的“是真正的吉他声音”。

应该是以罗马尼约斯本人这次所受到的托雷斯吉他这声音的“刺激”为参照标准， 他认为，豪瑟虽然追随贯彻了托雷斯的制琴理念，但“并未真正捕捉到西班牙的声音”。不过罗马尼约斯承认，豪瑟制作出了一种“声音非常清晰且音色极富变化的出色的乐器”。

“西班牙吉他”和“音乐会吉他”是两回事

罗马尼约斯接着写道，“两位制作家（托雷斯和豪瑟）都制作极其轻巧的吉他，面板拱起（带弧度），都采用相似的理念”。他接着表示，“我坚信，一支不能提供最大范围优美声质的吉他，就不能算是一支真正的吉他。那些做得十分沉重的吉他，是不能发出微妙细腻的美妙声音的，更合适用来做音乐会吉他（Concert guitar）”。在这段文字的最后，罗马尼约斯表示，通过对托雷斯、豪瑟以及另外一些西班牙制琴师的吉他的研究，他深入探索了“西班牙吉他”（Spanish School）的制作理念，而托雷斯的作品最能代表“西班牙吉他”。

在我看来，罗马尼约斯这段话显示出的论述逻辑，显然是这样的：托雷斯是正宗西班牙吉他的代表，而他和他的追随者例如德国的豪瑟等，都采用相似的制作理念，制作极其轻量的吉他，而这样的吉他才是能发出“真声音”并呈现丰富优美声质的吉他；重吉他不能发出微妙细腻的声音，所以只能用来做音乐会吉他。就是说，通常被大家崇敬为吉他“最高等级”的“音乐会吉他”，在罗马尼约斯看来，和正宗的“西班牙吉他”，其实是两回事！

无论罗马尼约斯的这一论断是否严谨恰当，但他关于轻量吉他的描述，倒提醒我想起了一个在日常生活中本来应该是常识，但放在吉他上却经常被忽视的道理：质轻才能敏感，敏感才能做出微妙细腻的反应和丰富的变化，就像一小片轻轻的绒毛，微微一个哈气，就可以让她翩然飞舞，并能随着你呼吸的每一个微小变化，展现出丰富多样的“舞姿”……而像例如沉重的瓦片这样的东西，虽然比轻轻的绒毛要强健结实得多，不过恐怕只有12级大风才能将之掀起，即便如此，被强风吹起的瓦片唯一能有的”舞姿“，也就是直接重重地摔到地上……

“斯摩曼完全是另一种东西！”

罗马尼约斯的类似论述，在他的《安东尼奥·德·托雷斯-吉他制作师-他的生平和工作》之后于1993年出版的《制作大师吉他》（Making Master Guitars)里，表现得更加清晰犀利，或者说更有“打击性”。

应 《制作大师吉他》的作者，英国制作家Roy Courtnall的邀请，罗马尼约斯对自己的制琴研究和理念作了十分详细的叙述，并得出结论认为，当时刚刚冒出来不久，现如今已是众星捧月的澳大利亚制琴师斯摩曼的吉他，“完全是另外一种乐器”。就是说，斯摩曼做的完全不是（西班牙）吉他！

“弗莱塔(Fleta)不算是西班牙吉他”

同样在这本《制作大师吉他》书里，罗马尼约斯在几乎是嗤之以鼻地认为斯摩曼的吉他完全是另外一种东西之前，对世界古典吉他演奏大师约翰·威廉斯（John Williams）之前采用的吉他，西班牙巴塞罗那的名师弗莱塔（Fleta）的吉他，也很不以为然。他说，自己曾试过四支不同的弗莱塔吉他，但其中无一能感动他。

威廉斯曾说，他梦想在吉他上取得德国钢琴发出的那种低音，所以他选择了弗莱塔的吉他。不过，这正是罗马尼约斯嗤之以鼻的那种“非吉他的声音”。

罗马尼约斯认为，弗莱塔做的“与其说是西班牙吉他，还不如说是法国吉他更贴切”。在罗马尼约斯看来，以托雷斯为正宗的“西班牙吉他”的主要特点，第一个就是轻！而弗莱塔在1950年代之后做的吉他，正是那种很沉重的吉他。

其实要是细致客观地评看的话，也不难发现，布里姆和威廉斯虽然有“传帮带”的“师生谊”或者“长幼情”，但他们两个无论在人性特点上，还是在以此为基础的音乐性格上，都很不不一样：布里姆充满风流倜傥的社交范，据说是“酒鬼”；威廉斯，则是圈内出名的不善交际不喜言谈的很严肃的人；布里姆追求音色的丰富变化，有时甚至到了有点“轻佻”的程度，但十分生动，他从来都用白松琴；威廉斯的音乐更注重诠释表现音乐内在的张力，曲风深沉有力，从来只用红松琴……

“弗雷德里奇的吉他介于布谢和弗莱塔之间”

罗马尼约斯表示，他尊敬与他是同龄人的法国制琴大师弗雷德里奇（Daniel Friederich)。他们两人不仅认识，还有过一些制琴上的交流，但他们在吉他制作理念上，却是南辕北辙的。

在罗马尼约斯书中的记叙里，法国的第一位制琴大师罗伯特·布谢(Robert Bouchet)是托雷斯的追随者，是20世纪初西班牙马德里派制琴大师之一的朱利安·戈麦兹·拉米列兹（Julian Gomez Ramirez）的徒弟。而普遍认为受到布谢教诲和提携的后辈法国制琴师弗雷德里奇，在罗马尼约斯的眼里，却并非属于“西班牙吉他”的派别，而是在“介于布谢和弗莱塔之间的某个地方”。就是说，弗雷德里奇还是属于那个罗马尼约斯称之为“欧洲吉他”的派别，喜欢采用繁重的梁架和结构体系，还喜好使用贯穿面板左右的横梁。

罗马尼约斯所说不虚，因为弗雷德里奇做琴的方法理念，的确和被视为他老师的布谢很不一样。同时也受邀在《制作大师吉他》里阐述自己制琴理念的弗雷德里奇说，早期制作吉他时，他喜欢采用产于阿尔卑斯山法国一侧的白松，而不是瑞士白松，因为法国白松蓬松而富有弹性，但瑞士白松“过于坚硬沉重”。到后来，弗雷德里奇干脆基本上放弃使用白松来制作吉他了，而基本全部采用蓬松柔软质轻的红松。

很有意思的是，虽然罗马尼约斯不很赞同弗雷德里奇的制琴理念，但认为弗雷德里奇那些最后基本放弃不做的“白松琴更好些”。与弗雷德里奇的看法相反，1970年代，罗马尼约斯专门赴瑞士采购了一整棵当地的白松回来，为自己今后的职业吉他制作备料。在罗马尼约斯看来，红松是一种很没性格的“沉闷的材料”，所以他从来都不会多望一眼红松这种材料，更不用说用红松来做琴了。

“托雷斯和我的琴不能用狂暴的弹法来玩”

与他对“西班牙吉他”和“音乐会吉他”的区别对待一脉相承的是，罗马尼约斯强调，托雷斯和他的吉他，用那种“现代流行的手重和狂暴的弹法”，弹奏者一心只想要快、狠、准，绝对玩不出来！

同样也制作托雷斯型吉他的欧洲吉他沙龙合作制作家之一，英国制作家皮特·比尔（Pete Beer)就比较客气委婉地说，相比他的音乐会型吉他，他的托雷斯型吉他可能会让通常采用强力弹法的人感到“声音不够大”，但那些习惯用轻柔手法弹吉他的人却会发现，其实他的托雷斯型吉他音量一点也不小，操作得当，完全可以拿到演奏会上用！

其实，和前面提到的轻巧就会敏感，沉重就会刚强的“常识”一样，回想一下日常生活中的小事就会意识到：对付轻飘飘的东西，猛力往往适得其反，例如气球，全力全速猛击，往往也会猛然失速，飞出去的距离更短……

这也好像羽毛球和网球的区别。弹轻量敏感的传统“西班牙吉他”如同打羽毛球，而弹设计和制作理念更现代的“音乐会吉他”，就如同打网球。力道得当，羽毛球一样可以迅猛矫捷，激烈得令人眼花缭乱。张弛有道，网球一样可以充满节奏和韵律……

追求丰美的音色，应该在传统派吉他里探寻

罗马尼约斯关于托雷斯和西班牙风格吉他的论述，其实也给了我们另一些启示：追求拥有丰美、敏感、细腻声音变化的吉他，应该向托雷斯为代表的轻量型传统派“西班牙吉他”，或者德国豪瑟类型的吉他这两个方向去寻找，例如一向以轻量和丰美的音色为追求的西班牙格拉纳达派吉他，或者深受托雷斯制琴理念和罗马尼约斯制作思想影响的大部分英国吉他，以及部分稳守豪瑟传统的德国吉他，还有西班牙和意大利等欧洲各地制作的传统轻量型吉他。

如果追求的是声音的能量、厚重感和强大的声场，这类个性张扬，释放“打击性力量”的吉他，在琳琅满目的现代制作手法的吉他中，遇到的几率会更高。

正如罗马尼约斯所发现的那样，很多欧洲制琴师都深深体会到，张扬和细腻这两种矛盾的气质，很难同时揉进同一支吉他里。换句话说，传统吉他和现代吉他，在气质追求和制作理念上，是有点相互矛盾的。当然，这并不是说传统派吉他就不需要或者不具备音量，但他们通常不把音量当成第一位的目标。同时也不是说，现代派吉他就完全不在乎音质，只不过他们更看重吉他作为一件乐器能展现出来的能量。

吉他制作之所以被称为“艺术” ，除了需要对制作有精准的整体理解和把握，也还需要在这两种矛盾之间寻找平衡点的智慧……

世上有好声音，但没有“正确的声音”，也没有“最好”的琴

虽然风格迥异，但不可否认，布里姆和威廉斯都是古典吉他大师；虽然身为当代古典吉他制作泰斗的罗马尼约斯言之凿凿，但法国制琴大师弗雷德里奇依然和他一样如日中天。自然，罗马尼约斯也无法阻挡以古典吉他演奏大师威廉斯为首的芸芸一众职业古典吉他演奏家，对“完全是另外一种东西”的像条死狗那么沉重的斯摩曼吉他趋之若鹜，更无法阻止这斯摩曼的声音，以吉他的名义跑进无数人的耳朵，甚至把数不清的人感动得热泪盈眶……

罗马尼约斯关于“西班牙吉他”和“音乐会吉他”的看法，特别是对现代派吉他的不认同，也许并不一定公允正确，也罔顾了目前各种现代吉他在音乐会上和吉他群体里大行其道的基本事实。不过我认为，罗马尼约斯的看法提醒人们注意到另一个事实：因为吉他音乐表演形式和环境的变化，促使现代吉他为了迎合新的演奏场合的需要，在制作理念上或多或少地偏离了西班牙吉他的制作传统。

换个角度说就是，现代吉他和传统的西班牙吉他，因为使用场合、方式及目标并不完全一样，所以本质上也不完全一样。如果从使用目的和需要这些角度看，现代吉他虽然集中了新理念甚至新科技新材料，但也并不一定就代表着“先进”或者“更好”，而只能说是一种可以满足不同需要的新东西，和给弹奏者提供的一种新选择。现代吉他和传统吉他，并不能简单相互取代。

生活和社会如此丰富多彩，人们处于其间的方式和需要，因此也丰富多彩。这同样也适用于弹吉他，因为每个人或者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候和场合，弹吉他的方式、目的和需要，都是不一样的。所以，世界上会有很多声音好的吉他，但是不会有“声音正确”的吉他。世界上不会有“最好的吉他”，但却可能有“最合适自己的吉他”。

无论如何，关键都在于，要知道自己需要什么。